斜雨田园箬笠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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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美人坡,严澈就看到邬子荡那一簇苍郁的竹林。
竹林最前端是一个青石砌成的小院。院里有间青石砌墙的青瓦房,不同一般农村一套二的建筑,大门旁就是一闪窗户。
房子旁边有个大大的麦秸秆做棚的工房发出轰隆隆的机械声,隐约还能看清一米高的青石围护基墙内,制作挂面的机械正在运转,长长白白的面带被扯得老长老长。
院子里挂着一挂挂白白的面条,就跟晾着的衣服似的,那些应该是刚切好的面丝。
这一切还是那么的熟悉。
严澈把肩上的布袋掂了掂,这熟悉的环境令他的记忆也变得愉悦。
记得初次和严国强去换面时,小小的严澈对武少康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特别好奇,一直盯着武少康看。武少康发现后,问严澈:“你看我什么?”
严澈揪着严国强的衣角,害羞的躲到了严国强身后,露出半张脸,问武少康:“你为什么脸上带个黑框框?”
当时武少康就笑了,没有回答严澈的问题,反而问严澈会不会数数。
因为武少康温和的笑容,严澈少了惧意,多了好奇,点点头,乖巧的从一数到了三百——那时的严澈还没满三岁,又瘦又小,连说话吐字都不是太清晰。
听完严澈数完三百个数,武少康惊讶的看着严澈问严国强:“这孩子上过学了?”
老实的严国强“嘿嘿”一笑,摸着头说:“没有,都是他娘在教。”
武少康满意的笑了笑,带着惋惜的摸了摸严澈的脑袋:“可惜咱们这里没有幼儿园,没有提前上学的先例,不然这孩子我就把他带进学校上学。”
即便如此,武少康还是让严国强在他下课放学时,带着严澈过来玩。严澈的启蒙教学因此就在这个小小挂面作坊开始,直到五岁半能上村小一年级时,严澈已经学完了一般小学三年级的课程。
说实在的,严澈当然知道武少康对自己这个学生的在乎程度,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师生情,多了一层亦师亦父更亦友的复杂感情。
严澈和他娘合照的那张黑白照片,就是当初武少康给他娘儿俩照的。为什么没有严国强和严河严江父子仨?只因为他们对着相机这个稀罕玩意儿,都害羞得躲到了一旁。以至于如今后悔当时怎么没一起拍,少了难得的全家福……
因为这个小小挂面作坊几乎盛载了严澈几乎全部童年的记忆,如今站在青石围墙外的严澈,步伐沉重得难以迈近,只能站在外面发傻发呆。
正在严澈站在院外发呆时,一声洪亮的“滚”传了出来。
很快,严澈就看见一个衣衫凌乱的婆姨,狼狈的从院里跑了出来。
这个婆姨说不上年轻,但是娇小的体格,丰腴的曲线,以及那张巴掌大瓜子脸上,五官被小麦色的肤色衬得深邃明媚……总的来说,这婆姨是一个风情万种,妩媚入骨的尤物。若是生在大城市里,这样的女人一定会更加艳光四射。
看到院外站着严澈,婆姨一怔,红肿的双眼闪过一丝慌乱。
严澈有些尴尬地扭过脸,假装没有看到……瞥了严澈一眼,婆姨垂下眸子,敛下眼底的情绪,转身,向邬子荡的方向跑了去。
对于这样的突发事件,如今的严澈当然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还是有些转不过脑子来。
“来了还不滚进来?”低沉的声音还带着怒气,冲着严澈吼了出来。
严澈摸了摸鼻子,扛着布袋,讪讪走了进去。
一个身形消瘦却不见瘦骨嶙峋,头发微白却梳理得紧贴有序,没有半丝邋遢的带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侧背对着入口,坐在传面带一旁抽着烟。
这个男人不像严江那样的农村汉子那般魁梧高大,偏瘦的体态,慵懒吸烟的姿势,却有着一种令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严澈轻轻叫唤了一声:“武老师。”
中年男人一听,身子一僵,手里的动作一顿,猛地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严澈:“严澈?”
严澈弯了眉眼点点头:“武老师,是我,严澈。”
男人的容貌其实还是没什么改变,只是相较九年前更多了几分沧桑,几分苍白,几分消瘦,拿着烟的手,不复当初的白皙修长,骨节变得又大又硬,连掌底也有这一层茧……不过,依旧还带着属于他的俊逸儒雅。
男人正是武少康。
“什么时候回来的?”武少康捡起跌落的半截烟,放到一旁的小桌上的搪瓷缸里,那是严澈记忆深处“武老师”的烟灰缸。
“前天晚上。”严澈上前,把布袋放到一旁,熟门熟路的给武少康泡了一搪瓷缸的浓茶,递给了武少康。
看着武少康伸过来接的手,被香烟熏黄的食指,微微蹙眉:“武老师,您身体不好,少抽点烟吧!”
武少康接过搪瓷缸,抿了一口浓茶,露出洁白的牙:“哟,我的得意弟子一回来就管教起老师来了?”
严澈翻了翻白眼:“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不能让我说啊?”
喝了一口浓茶的武少康心情大好,也没理严澈的大白眼,反而看了看一旁的布袋,道:“来换面?”
严澈摇头:“我嗲让我给你送来的,今年新打的大米。”
“呵,好东西啊,你家的大米向来都是最香的。当年你娘……”武少康发觉自己得意忘形,立马闭了嘴,小心的看了严澈一眼,却发现严澈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怒不可遏,有些宽慰,有些惊讶,嘴巴张了张,愣是没说出话来。
看到武少康的情形,严澈弯了嘴角:“武老师,我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不分十分黑白一点就着,到处乱炸毛的愣头青了。”
严澈的话一说完,武少康还是愣了愣,遂点点头,摸了摸严澈的脑袋:“你都知道了?”
闻言,严澈微微颔首:“去年……知道的。”
“嗯。”武少康侧过身,端着搪瓷缸又抿了一口:“你……该跟你父亲道歉。”
严澈的头垂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武少康也没再说什么,放下搪瓷缸后,一把将那个布袋拧起放到一旁,又继续查看面带的湿度韧度。
“武老师……我找到蒋老师了。”
严澈的话刚落,武少康身子一颤,扶住一旁的机械,他才站住了身体,几不可闻的声音幽幽从武少康嘴里干涩的发了出来:“他……他还好吗?”
严澈蹙着眉,望着武少康的眼神冷静,却又含着一股怒气,还有一股心疼与不甘:“他很好。结婚生子,事业有成,他儿子……还比我大几岁呢!”
工房里除了柴油发动机传来的轰隆隆的声响,与机械传送带吱嘎吱嘎的声音,师生之间静默无言。
许久。
一挂新面已经被切成丝,武少康抱着那挂挂面,走到院子,晾好回来。
严澈眼底多了一丝对武少康的怜惜,语气转软下来,首先承认了错误:“对不起,武老师。”
武少康挥了挥手,严澈望去,仿佛就这么一瞬,武少康又苍老了好几岁,歉意在眼底慢慢晕开,最后变成了氤氲。
“武老师,找个伴儿吧,您这样,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严澈梗着嗓子,艰难地冒出这么句话:“他不值得……您等——”
“严澈,这里有四把挂面,你父亲一定还在等你回去消夜吧!”武少康难得大声的制止住了严澈的话,将装了四把一斤重挂面的布袋,交到了严澈手里。继而,语气又轻缓下来:“去吧,等空下来再过来,咱们爷儿俩喝一盅。”
严澈抬头,红着眼看了武少康一眼,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粉红钞票,拽过布袋,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正是因为这样,严澈没有看见在他转身走开那一瞬间,武少康大大的黑框眼镜后,滑下两行清澈的光带……就这样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美人坡的拐角。
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他娘,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哎!
严澈快到了严家湾时,脚步缓了下来,眼看四下无人,严澈抽手揩了揩眼角,深呼吸几次后,这才疾步往湾后赶去。
夜,已经来临,像毛笔进了砚洗,糟墨搅黑了一方晴空。
黑,却不是那么彻底。
拧着布袋转过严旭家的院子时,严澈就看见院里又围了一群人。
“三儿,回来啦?”严国强最先看到严澈,喊了一声。
一愣,严澈走上前:“嗲,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严国强咧着嘴,看了一眼四周围着的人道:“三儿啊,咱家这老橘树,早上开完,这会儿结了一树大橘子,个儿大,甜的跟蜜似的。”
说话间,严国强递过一个橙黄橙黄的大橘子到严澈面前。
啪嗒——
严澈手里的布袋跌到地上:“嗲,你……说什么?”
“你这孩子,瞧把面都摔粉了。”严国强一边伸手拧起地上的布袋,一边拍着布袋上的泥土,笑责严澈:“我说,咱家这老橘树,结果了,喏。”
说话间,把那个橘子塞进了严澈手里。
严澈看了一眼四周正在吃着橘子,笑得有牙没眼的一群大人小孩,盯着手里这颗足足有小凤瓜大小的橘子愣了起来。
食物中毒
晚饭是严澈张罗的。
自家院子里橘树一夜复活,一夜开花,一天结果,湾里人都说这是仙物,是吉兆……使得严国强兴致高涨,一直陪在院子里,和几个老人高谈阔论。
当然,其中最为主要的原因嘛,还是因为严国强听着老人们对严澈的夸赞,喜上眉梢,不由脊背也挺直了,声调也提高不少。
对于这样开心的严国强,严澈也不好扫了他老人家的兴,所以卷了袖子,系了麻布围裙,洗手下厨做……挂面。
严澈做的是简单快捷,还营养美味的泡菜鸡蛋丝素挂面。
将泡菜从坛子里捞出来后,用清水泡一泡,洗掉表面的盐水,切片成丝,用花椒面、辣椒面和少许味精腌一下。
打了三个土鸡蛋,加点面粉合水在大碗里搅拌。在热了的锅上,加上少许凝成白雪状的猪油脂(农村大多食用猪膘熬制的猪油,植物油也只有油菜籽榨成的菜籽油,价格还不低),等猪油化开后,将大碗里的鸡蛋面粉搅拌均匀的面浆倒进里面,小心地摊成薄薄的鸡蛋饼。出锅后,同样切成丝。
然后再同样将凝固的猪油脂用锅铲挖出小半锅铲,放到锅里加热,猪油化开后,把腌好的泡菜丝倒入,翻炒一会儿。
等觉得泡菜丝入了油后,倒入少许清水,刚好淹住锅里的材料,盖上锅盖焖煮两分钟,把泡菜里的盐味煮入水里后,倒入鸡蛋饼丝,用锅铲搅拌翻炒片刻,就可以铲出锅,连酱汁儿一起铺在捞出来装碗的挂面上。
在面上,撒几粒从自家地里挖回来,洗净切好的葱花,就可以食用了。
严澈把面碗端出灶房时,面碗里发出的香气,使院里的几个老人都吸了吸鼻子,悄悄咽了几口唾沫:“老四,你家三儿做什么呢?这么香?”
听到有人问,严澈把面碗搁在堂屋的大木桌上后,转过身笑了笑:“就是煮了碗素面。四爷爷你们都别回了,留下来一起消夜吧?”
闻言,严国强也点头,出言挽留几个老人。
一位头发斑白,脸上有着几块大拇指大小老人斑的老人看了看堂屋大木桌上的两碗色香俱全,冒着腾腾热气的面碗后,摆手摇头:“不了不了,老四,福气好哇,小三儿念书好,如今还给你做饭吃。”
几个老人一听,都点头称是,看着严国强的眼神带着复杂的羡慕。
严国强听到这样的话,脖子再次梗得老高:“哈,四叔你说笑了,呵呵。”虽说这话是谦逊话,可是大家都能看得出严国强眼底的得意。
见严澈家要吃晚饭了,那些老人们也不好继续待在这里,便纷纷告辞回了各自家。
严国强进屋时,更是背着手,迈起了戏曲里的方步,嘴里还哼起了《沙家浜》里那几句耳熟能详的调子。
看得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