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小说集合-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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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方便,我就把伙食包在李老太太那里,风雨时节,省得下山,而且村店里苍蝇太多,夏天尤其难受。李老夫妇是山西人,为人极其慈祥和蔼。老太太自己烹调,饭菜十分可口。我早晨起来,自己下厨房打水洗脸,收拾房间,不到饭时,也少和他们见面。这一对老人,早起早睡,白天也没有一点声音,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同城内M家比起来,真有天渊之别,我觉得十分舒适。
住到第三天,我便去找张嫂,请她替我洗衣服。张嫂从黑暗的小屋里,钻了出来,阳光下我看得清楚:稀疏焦黄的头发,高高的在脑后挽一个小髻,面色很黑,眉目间布满了风吹日晒的裂纹;嘴唇又大又薄,眼光很锐利;个子不高,身材也瘦,却有一种短小精悍之气。她迎着我,笑嘻嘻的问:“你家有事吗?”我说:“烦你洗几件衣服,这是白的,请你仔细一点。”她说:“是了,你们的衣服是讲究的——给我一块洋碱!”
李老太太倚在门边看,招手叫我进去,悄悄的说:“有衣服宁可到山下找人洗,这个女人厉害得很,每洗一次衣服,必要一块胰皂,使剩的她都收起来卖——我们衣服都是自己洗。”我想了一想,笑说:“这次算了,下次再说吧。”
第二天清早,张嫂已把洗好的衣服被单,送了上来——洗的很洁白,叠的也很平整——一摞的都放在我的床上,说:“×先生,衣服在这里,还有剩下的洋碱。”我谢了她,很觉得“喜出望外”,因此我对她的印象很好。
熟了以后,她常常上楼来扫地,送信,取衣服,倒纸篓。我的东西本来简单,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都知道。我出去从不锁门,却不曾丢失过任何物件,如银钱,衣服,书籍等等。至于火柴,点心,毛巾,胰皂,我素来不知数目,虽然李老太太说过几次,叫我小心,我想谁耐烦看守那些东西呢?拿去也不值什么,张嫂收拾屋子,干净得使我喜欢,别的也无所谓了。
张嫂对我很好,对李家两老,就不大客气。比方说挑水,过了三天两天就要涨价,她并不明说,只以怠工方式处之。有一两天忽然看不见张嫂,水缸里空了,老太太就着急,问老张:“你家里呢?”他笑说:“田里帮工去了。”叫老张,“帮忙挑一下水吧。”他答应着总不动身。我从楼上下来,催促了几遍,他才慢腾腾的挑起桶儿出去。在楼栏边,我望见张嫂从田里上来,和老张在山脚下站着说了一会话。老张挑了两桶水,便躺了下去,说是肚子痛。第二天他就不出来。老先生气了,说:“他们真会拿捏人,他以为这里就没有人挑水了!我自己下山去找!”老先生在茶馆里坐了半天,同乡下人一说起来,听说是在山上,都摇头笑说:“山上呢,好大的坡儿,你家多出几个钱吧!”等他们一说出价钱,老先生又气得摇着走,走上山来,原来比张嫂的价目还大。
我悄悄的走下山去,在田里找到了张嫂,我说:“你回去挑桶水吧,喝的水都没有了。”她笑说:“我没有空。”我也笑说:“你别胡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以后挑水工钱跟我要好了,反正我也要喝要用的。”她笑着背起筐子,就跟我上山——从此,就是她真农忙,我们也没有缺过水——除了她生产那几天,是老张挑的。
我从不觉得张嫂有什么异样,她穿的衣服本来宽大,更显不出什么。只有一天,李老太太说:“张嫂的身子重了,关于挑水的事,您倒是早和老张说一声,省得他临时不干。”我也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刚才还看见张嫂背着一大筐的豆子上山,我想一时不见得会分娩,也就没提。
第二天早起,张嫂没有上来扫地。我们吃早饭的时候,看见老张提着一小篮鸡蛋进门。我问张嫂如何不见?他笑嘻嘻的说:“昨晚上养了一个娃儿!”我们连忙给他道贺,又问他是男是女。李老太太就说:“他们这些人真本事,自己会拾孩子。这还是头一胎呢,不声不响的就生下来了,比下个蛋还容易!”我连忙上楼去,用红纸包了五十块钱的票子,交给老张,说:“给张嫂买点红糖吃。”李老太太也从屋里拿了一个红纸包出去,老张笑嘻嘻的都接了,嘴里说:“谢谢你家了——老太太去看看娃儿吗?”李老太太很高兴的就进到那间黑屋里去。
我同李老先生坐在堂屋里闲谈。老太太一边摇着头,一边笑着,进门就说:“好大的一个男孩子,傻大黑粗的!你们猜张嫂在那里做什么?她坐在床板上织渔网呢,今早五更天生的,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又做起活来了。她也不乏不累,你说这女人是铁打的不是!”因此就提到张嫂从十二岁,就到张家来做童养媳,十五岁圆的房。她婆婆在的时候,常常把她打得躲在山洞里去哭。去年婆婆死了,才同她良懦的丈夫,过了一年安静的日子,算起来,她今年才廿五岁。
这又是一件出乎我意外的事,我以为她已是三四十岁的人,“劳作”竟把她的青春,洗刷得不留一丝痕迹!但她永远不发问,不怀疑,不怨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挑水,砍柴,洗衣,种地,一天里风车儿似的,山上山下的跑——只要有光明照在她的身上,总是看见她在光影里做点什么。有月亮的夜里,她还打了一夜的豆子!
从那天起,一连下了五六天的雨。第七天,天晴了, 我们又看见张嫂背着筐子,拿着镰刀出去。从此我们常常看见老张抱着孩子,哼哼唧唧的坐在门洞里。有时张嫂回来晚了,孩子饿得不住的哭,老张就急得在门口转磨。我们都笑说:“不如你下地去,叫她抱着孩子,多省事。她回来又得现做饭,奶孩子,不要累死人。”老张摇着头笑说:“她做得好,人家要她,我不中用!”老张倒很坦然的,我却常常觉得惭愧。每逢我拿着一本闲书,悠然的坐在楼前,看见张嫂匆匆的进来,忙忙的出去,背上,肩上,手里,腰里,总不空着,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着最实在,最艰巨的后方生产的工作。我呢,每逢给朋友写信,字里行间,总要流露出劳乏,流露出困穷,流露出萎靡,而实际的我,却悠然的坐在山光松影之间,无病而呻!看着张嫂高兴勤恳的,鞠躬尽瘁的样儿,我常常猛然的扔下书站了起来。
那一天,我的学生和他一班宣传队的同学,来到祠堂门口贴些标语,上面有“前方努力杀敌,后方努力生产”等字样。张嫂站在人群后面,也在呆呆望着。回头看见我,便笑嘻嘻的问:“这上面说的是谁?”我说:“上半段说的是你们在前线打仗的老乡,下半段说的是你。”她惊讶的问:“×先生,你呢?”我不觉低下头去,惭愧的说:“我吗?这上面没有我的地位!”
空屋
虹和我把我们一生的欢乐和希望,寄托在这一所空房子上面——但是,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所房子,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一座极合于理想的小家庭住宅:背倚着山,房子盖在斜坡上,门对着极凹的山谷。这山峰、山坡、山谷上都满长着青松。山上多雾多风多雨,这房子便幽幽的安置在松涛云海之间。附近并无人家,一条羊肠小径,从房子底下经过。大门是树身钉成的一个古雅的架子,除天生的几丛竹子外,没有围墙。几十级石阶,三四个曲折,便升到这房子的廊上,门窗很大,很低,棂木都是冰纹式的,精雅得很。隔着玻璃望进去,一色的淡黄色的墙壁,和整齐的地板,左首是前后两间,光线很好。右首是横方形的一大间,后墙上有一个大壁炉。这大间的后面,是横断的两间,右边是屋子,左边是通后院的甬道。绕过廊子,推开后院的小门,就看见和前面房子只隔着一条仄小的院子,紧靠着山壁,还有一排三间小屋子,是预备做厨房和下房用的。
虹,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最理想的和我共营生活的一个女性:她不是太健康,也不算太美丽,但她有着极灵活的风度,极动人的颦笑,和极潇洒的谈锋。她的理想,她的见解,有许许多多和我相同的地方。一想到她,会使得我哭,也会使得我笑,她在我心里,是这样的生着根,假如我失掉她……呵,我不能想象……虽然她还有一个半身不遂的母亲,一个白痴的哥哥,和一个生着肺病的妹妹,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自己呢?总算是一个向上的青年,我是一个学化工的大学生,毕业后在这山上的化工试验所,做着研究的工作。我没有一切的恶习惯和不良的嗜好,我尊重我的事业,我不爱钱。我相信我若埋头苦干,我是不会辜负我的国家,我的社会的……虽然我有一个老病的父亲,骄奢的继母,和五个幼小的弟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假如我能和我的虹,永远关闭在这所幽雅的屋子里,环境和同伴,就会把我们的精神和勇气,鼓励振作了起来。我们一同看书,一同谈话,一同研究学习,我们就是拉着重担的小牛,也要是一对快乐合作的牛,喜喜欢欢的流汗喘息前进!
这房子,据说是一个大官兼巨商的产业,是他的左右替他盖的。这不过是他许多别墅中最小最简陋的一座,他自己连看也没有看过,好几年空在那里。当然他也许会来住,也许会让给朋友住,但只要目前是空着,虹和我能常去走走,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这房子离我们的试验所,只有半里路。在两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工余在这条小径上散步,松影中抬头瞥见,偶然拾级而登,周视之下,十分叹赏,但那时还不过是叹赏而已。直到去年的一个月夜,因为躲避空袭,和虹在这廊上,抱膝对坐,谈到深夜,这窗影,这檐风,这满山的松月,和虹的清脆的语声,以及她带笑含忧的侧影,便把我整个灵魂,旋卷了起来,推塞在这所空房子里面……
虹做着教师的那个家庭,离这房子也不过有一里多路。我们第一次相逢,是在这山坡上的一个防空洞里,我带着一大包的文书,她带着三四个孩子。我们洞内的座位,恰巧相连。关闭的时间太久了,当她的学生们,焦躁吵闹的时候,我便讲些故事给他们听。我素来是喜欢小孩子的,和他们说得很热闹,根本没有注意到黑暗中默坐的女教师!等到警报解除,大家挤到洞口,虹拉着孩子,向我道谢。她的腼腆笑容,和洞外的阳光一样的耀眼。从那时起,我们在洞里洞外,都常常招呼,谈话。
这一个夏天,我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高兴,工作之中,常常忍不住微笑,口里常常吹着短歌。接到诉苦催款的信,也不会影响到我的睡眠,粗恶的饮食,也能下咽,而且吃得很多。我觉得我是在幸福中饮食,在幸福中眠起,世界上只要有着虹和我,其他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虹和我第二次去看那房子,是在一个星期日,我们约定在那廊上野餐,我带的是两斤大饼,半斤酱牛肉,和一瓶水。虹带着一包花生和几块糖。那时我们彼此都已知道对方是拉着一车重担的小牛,更不在这些事上客气,而且我们都吃得十分香甜。吃过了野餐,我带着虹从后门进去,细细的看了每一间屋子。虹张着一双大眼,不住的赞叹这建筑师的缜密的心思。那天她穿着一件淡黄色沿黑边的单衫,散发披肩,双